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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颂华:忆钱经宇(智修)先生
5/25/2007 点击数:2563

                     (《东方杂志》第43卷第8号)

  

 

       经宇先生与我是于前清光、宣时代,在吴淞复旦公学同学之时,开始发生友谊的。屈指计算,迄今已四十多年了。这四十多年中虽世事沧桑,饱经忧患,可是我们的交情与时俱深,久而始终相敬。

 

       我先回忆到我们同学的时期。当我考进复旦公学的时候,校中分六个年级,我插在第五班,要五年才能毕业,经宇先生与陈寅袼等均比我高一班,在第四班。记得故友梅光迪先生那时还比我低一班。当时复旦的班次是依英文程度的高低来分的。经宇先生初在“震旦”肄业,习法文。震旦闹了一次风潮,一部分员生创立复旦,他是那时从震旦到复旦的,所以班次插得不高。当时他的班次虽不高,可是他国学国文的湛深,以及他文章的洛阳纸贵,上海进步的报馆多争聘他为特约撰述,那是全校都知道的。因此,稍微年轻一点的同学,都尊称他为钱先生,时常要向他请教。同学们请教他的时候,他总是一面非常谦和地说,大家来研究和谈谈是好的,一面却总是针对各人的需要,指示自习的方法和必读必看的书。当时我也是时时向他请教的一个,自己觉得得益比从教师讲授所收获的还要丰富。这一点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。

 

       那几年中复旦教务长始终是李登辉老师,但校长却时有更迭,都是当时的名人。我初进复旦时,严复(又陵)为校长,其后高梦旦,夏剑丞,马相伯等诸先生均先后来为复旦的校长。经宇先生是在前清末年毕业于复旦的。毕业后即为前校长高梦旦先生延聘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去,那时该所还在草创时代,编译先生的宿舍颇狭窄,我曾到该馆去并到宿舍去访侯他,他淡于荣利,对我表示,他对于编译工作甚感兴趣,对于住所的局促则毫不介怀。

 

       钱先生貌似老学究,故许多友人仅知他国学国文堪称专家,而孰知他的英文,造诣却亦深湛。他习英文,虽如和尚半路上出家,并非从幼时起即修习,可是他不仅聪颖,且甚勤学,他的英文,经李登辉先生及其他名教员训练之后,在校数年中,其进步即一日千里。记得他进了商务以后,曾编译过数本欧美名人传,列入《少年丛书》,内容极充实。最使我难忘的,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刚了以后,他即译过一本美总统威尔逊在战时的著名演说集。威氏所抱的崇高的理想,和对世界和平的热忱,均跃然纸上。那本译本是中英文对照的。前面是各篇译文,后面附有原文。一般学子以及国内爱好和平的人士都争相购阅,销数之多,出乎该馆当局意料之外。复旦前校长严复氏,尝谓翻译应于“信”、“雅”、“达”三端并重,看了这本译文,可以知道这三端都发挥无遗,足使人无间言。

 

       商务所出历史最长的杂志是《东方杂志》。主编人先前更迭了很多。后来钱先生继“伧父”(杜亚泉先生)主编,一编编了将近二十年。在他主编时,该杂志内容日新月异,销数日扩,后来增加图片及画报,更由月刊改为半月刊,使该杂志业务一天天发达。他是《东方杂志》功臣之一,那是大家所公认的。他主编《东方杂志》时,取材异常丰富而谨严。他自己审查关于国故与文学的来稿,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堪象他那样胜任,同时对于社友的译文,他也时常与原文对照,一定要它能“信”。记得当时有一位友人,进入《东方杂志》担任编译后,因为他的译稿,只能做到“雅”、“达”,而常常欠“信”,要劳他化许多时间校正,后就请那人调到没有翻译工作的部门去工作。他对于校对亦异常注意,在每期出版前,先有一本清样出来。清样出来后,他总是带到家里去费许多时间亲自过目,然后签字付印。他作事非常负责,是一丝不苟的。《东方杂志》对外的信用,就是他以这样的办事精神,鍥而不舍地造成的。

 

       其次,我回想到民国十七年到二十一年“一。二八”上海事变之间,我应他之邀,到商务去参加编译工作的时期。在这一段时期,我觉得在过去是精神上最愉快,工作效能也比较丰富。因为那时他很体谅我,特许我兼任大学的教科,我一方面利用东方图书馆的藏书和西报杂志,可以随时增加我的新知,以充实我在《东方杂志》所写的文字内容,同时又可充实我所兼任的教材,以俾益莘莘。他与我共事时,我们朝夕相见,在办事方面异常连手,我抱了学习的态度去工作,随时向他请教,讨论工作上的问题,得在杂志社里学到许多实际的经验,那都是在留学时期所得不到的。这也是使我永久记忆的一端。

 

       复次,还有关于钱先生的二件事,大家都没有知道,我想在这里约略附带的报告一下:

 

       (一)。我参加《东方杂志》工作时,钱先生一面主编《东方》,一面兼任馆内办的国文函授主任。国文函授社的业务,那时也在他主持下亦一天天发达。我有一位朋友是内地某高中的国文教师,因闻钱先生之名,来了一封信,请我介绍到该社工作。我当时很粗心地将来信陈交钱先生一阅,未加断语,但问他有无答应的可能。他把来信,细细看了二遍,马上交还我,说“不能考虑”。同时指出一个原因,即那信上“潭安”之“潭”字写作“衣覃”。他说“这是来信者的疏忽。这两字意义不同,差别甚大。假使请他来改文卷,我实在是不放心的。”当时我内心有点惭愧,同时却实在佩服他的精细。

 

       (二)。我在参加《东方杂志》工作之前,曾与张东荪先生同在中国公学服务并担任些教科。有一个时期,我曾主持过教务事宜。要物色一位法律系主任教授。我请钱先生介绍,他经过考虑之后,郑重提出谢冠生先生,介绍我去和他先谈谈。那时东荪求贤若渴,立刻同我去访问谢先生。谢先生同我们彼此都陌生,从未见过面,不过我们邀聘之意甚诚,并且有钱先生介绍,他信任钱先生,就也与我披诚相见,最后他竟欣然允诺。谢先生国学极深,我们还请他出其馀绪,兼讲过一学期“国学门径”,全校选读此学程者真是十分踊跃。我们法律系的人才,经谢先生造就的很多。全校同学当时但知谢先生是国内不可多得的名教授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,谢先生的执教“中公”是钱先生介绍的。如今知道了,“饮水思源”,他们怎能不感谢钱先生呢?

 

       以上是我回忆中的一鳞一爪。自从上海“一。二八”事变,商务编译所和东方图书馆都被敌机轰炸烧毁,钱先生与我都不得不从此离开了商务这愉快的工作岗位。他那时应了于右任先生之聘,到监察院去做事,我则仍转辗迭干教书和报馆编辑工作。全面抗战以后,我们都到了大后方,在重庆时,彼此仍时相过从。日人投降以后,我们都回到京沪。他由重庆飞京之前曾与冠生先生到我家里畅叙半天,他与谢先生起飞到南京前几天,我也曾分别到钱、谢两先生处去送行。孰意钱先生与我在重庆最后一次唔谈后,竟成永别!我心中实在悲伤,实在难过,非笔墨可以形容!

 

       胡愈之先生在《东方》与钱先生同事最久,我希望他也有纪念文寄来国内发表。谢冠生先生与钱先生是同乡且有亲戚之谊,我希望他为钱先生写一篇传,把钱先生幼年及晚年的情况也告诉我们。钱先生是一个文化工作的健将,在晚年从政的时候也清廉自守,决不假借政治地位,做一点苟且自私的事,其亮节高风,在现时的政界中可算是一个楷模。这样一个好人,大家应当为文纪念他,使他永远活在人们,尤其是青年们的心头。

 

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    (录自《东方杂志》第43卷第8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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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自:《商务印书馆九十年》,商务印书馆编,北京,19871月,第1版,第97101页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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